去年的清明节，我们家发生了一场不小的“地震”。

那是爷爷过世一周年。

节前，我爸和大伯在家族群里商量着去爷爷坟前祭祀。

这事不知道怎么传到奶奶耳朵里，奶奶软硬兼施不让他们过去，甚至用自杀来威胁，气到心脏病都犯了。

姑奶奶大半夜跑到我们家来诉苦，又说了一遍奶奶如何苛待爷爷，去年要不是因为奶奶亲自拔了氧气管，爷爷就不会死……

这句话我听到耳朵都起茧子了，虽然奶奶一直没否认，但在我心里，奶奶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。

小时候，爸妈工作忙，我总被扔在奶奶家。爷爷出去打麻将、喝酒的时候，奶奶会给我包饺子、带我看小人书、给我的洋娃娃做衣服……

小小的一片布料子，到了她的手里，总能像变戏法一样，变出各式各样儿的小裙子。

对没有生命的洋娃娃都如此温柔的人，怎么可能会漠视枕边人的生命呢！

然而现实总是吊诡地让人措手不及。

趁着放假，我去奶奶住的老房子探望。

屋里还放着我小时候遗留的玩具和书本，仿佛我从来不曾长大。

奶奶似乎比我上一次来看她又老了一圈，见到我来，她颤巍巍地去柜子里拿我小时候爱吃的葱油小饼干。

我鼻子有点酸，眼泪差点冲了出来。

奶奶已经82岁，真的是见一次少一次了。

我决定绝口不提爷爷的事情，没想到奶奶却主动跟我讲了起来。

“是我拔的氧气管。”奶奶坚定又带着一丝狠绝的神情说。

见我惊讶的样子，奶奶跟我讲起了她和爷爷的事，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曲折故事。

奶奶年轻时候，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，这点我从家里的老相簿里能看到。

剪裁良好的旗袍，覆在奶奶年轻饱满的身体上，配上她清秀的面容，别有一番风韵。

从出嫁前的娘家，到游历过的地方，再到伯伯爸爸们的成长……

一张张老照片，在奶奶的讲述中变得鲜活起来。

从照片的背景看，奶奶娘家不是一般的家庭。听她说，抗M援朝时，她家里还花了十几万捐过一架飞机。

出嫁后的时间，相簿里只有伯伯爸爸们的照片，却没有一张奶奶的了。

但奶奶仍然津津有味地和我分享照片里爸爸小时候的趣事。

看完相簿，奶奶又吃力地从床底拿出一个老式的红木箱子。

虽然年代久远，箱子已经褪色，但奶奶保管得很好，锁还好好的。

箱子里整整齐齐码了好几大本厚厚的日记本、各种票根和信件，以及一件破旧的军大衣。

奶奶说，这里承载了她所有的秘密。

奶奶原本是有恋人的，她叫他华。

当时两个人都是初恋，20岁的年纪，青春洋溢、爱得轰轰烈烈。

因为是同班同学，两家也门当户对，他们的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，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奶奶甚至已经在憧憬着和华的婚礼。

然而一次意外，让奶奶的美梦彻底破碎。

那天，太奶奶（奶奶的妈妈）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，骨折进了医院。

奶奶守在医院陪护。

太奶奶手术后的那天晚上，麻醉还没消。睡得迷迷糊糊的奶奶，被在医院打零工的护工爷爷强暴了。

而且，半个月后，奶奶悲哀地发现，自己怀孕了。

在那个朴素的年代，被强暴的女人是不敢声张的，否则周围的吐沫星子都要把人淹死。更何况是已经怀了孩子。

奶奶的大家族在社会上有头有脸，特别要面子。

在家人的要求下，奶奶被安排嫁给爷爷，希望以此来保全家族的名声和奶奶后半生的幸福。

奶奶也曾试图反抗，但耐不住家人的一番劝说，放弃了。

想到如果继续嫁给初恋，初恋婚后发现自己曾经被强暴，两个人的感情会不会生变，这些可能的后果是奶奶承担不起的。

很多感情，初见时都是美好的。奶奶不确定在变故面前，这份感情能不能坚守住。

反复思考犹豫之后，奶奶含泪给初恋写了封诀别信。

这是一个让奶奶后悔一生的决定。

初恋给奶奶回了封信后，就参军去边疆了。

后来他一生未娶，箱子里的军大衣，是初恋去世前托人转交给奶奶的。

奶奶轻轻抚摸着这件陈旧的军装，像在抚摸着她曾经的爱人。

浑浊的眼睛里，闪出一丝清澈的光彩，眼泪蜿蜒而下。

“圆圆，我死后，你就将我葬在他驻守的那片土地吧。”奶奶哽咽着说。

听着奶奶的讲述，我将心中的疑惑说出：

“奶奶，那件事，你没有和大伯和爸爸说过吗？”

爷爷当初去世，姑奶奶一直到处骂奶奶没人性，骂她害死了爷爷，家里闹腾了好一阵。就连爸爸也觉得奶奶狠心，但他们却不知道狠心的背后，有这样一个虐心的故事。

“都是男娃，让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啊。倒是有过一个女娃，可惜被那个畜生害死了。”奶奶说着，眼里涌起一股愤恨的神情。

我想起很小的时候，奶奶曾说过，我很像姑姑，那个在幼时就不幸早夭的孩子。

或许，也是因为这样，奶奶才特别偏爱我——这个孙辈中唯一的女孩。

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奶奶在我心中的地位，因为我感受到的爱是真实的。

姑姑和我爸是双胞胎，他们也是爷爷婚内强暴奶奶的产物。

当年奶奶委屈自己嫁给了爷爷，但一直拒绝和爷爷同床。

可男女在体力上终究是悬殊的，奶奶架不住爷爷的强迫，于是每次夫妻生活时，都用毛巾蒙着脸，黑暗里，她耻辱的泪水一次次打湿了那块毛巾。

她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男女的乐趣，这样的苦楚无人可说。

奶奶在一次次的强迫中，又怀孕了。

就是爸爸和姑姑。

据说姑姑长得很可爱，奶奶喜欢得不得了。这个软糯糯的小婴孩，唤醒了奶奶最原始的母性。

她给她梳小辫、买花衣服和玩具……在那个别人家都重男轻女的年代，奶奶对姑姑的爱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。

爷爷却觉得，奶奶喜欢姑姑，是因为姑姑长得像她，而大伯和我爸都长得都像爷爷。

这个他强迫得来的女人，从来看不上他，就喜欢跟他反着来！既然这样，他偏不要让她好受！

一个阴暗的想法在爷爷心底萌芽了。

姑姑一岁多的那年深冬，爷爷奶奶一起出门探亲。

在奶奶不小心睡着的档口，爷爷趁机把姑姑扔了。

1月的北方，零下十几二十度，户外寒风瑟瑟、滴水成冰。

等奶奶找到姑姑时，年幼的她已经冻得断了气。

奶奶抱着小小的、已经僵硬的姑姑嚎啕大哭，哭得撕心裂肺、肝肠寸断。

姑姑的死，让奶奶性情大变。

她好不容易压抑几年的恨意爆发了，从此不再对爷爷唯唯诺诺。

有时吵架闹得凶，她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要砸爷爷，甚至敢拿起菜刀和爷爷拼命。

爸爸就是在他们的吵吵闹闹中长大的。

爷爷的家人三天两头在外说奶奶是个悍妇，敢打男人。

久而久之，外人都觉得，我奶奶不好惹。

事实是，爷爷长得很丑，还大我奶奶10多岁，家里穷得叮当响，爷爷的寡母一个人拉扯大爷爷和姑姑。

要不是奶奶出嫁时，娘家陪嫁了几套房子，他们结婚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。

奶奶是实打实的下嫁，婚后不光养着爷爷的老母亲，还连带着照拂姑奶奶全家。

大伯和我爸渐渐长大，爷爷仍然整天酗酒打牌，无所事事，在街坊邻居中风评不好。

奶奶想着起码让爷爷有事可做，不至于让别人在大伯和爸爸面前说闲话，影响孩子的成长。

于是我爸12岁那年，奶奶卖了套陪嫁的房子准备让爷爷开个铺子。

结果，卖房子的钱还没捂热，爷爷转身就偷偷把房款拿给姑奶奶养家还债了，好几万块钱呐，在当时算是巨款了。

奶奶每次一提起这件事，就遭到爷爷的一顿拳打脚踢。后来奶奶便不再提了。

至今，姑奶奶家也没还上当时欠下的钱，还倒打一耙，到处抹黑奶奶的名声。

摊上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丈夫，奶奶不得不强势。不然就要被婆家欺负得骨头都不剩了。

而爷爷，却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渐渐变得随和起来。

晚年的爷爷被奶奶收走养老金后，还经常把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攒起来，给孙辈们买玩具零食。

也就是说，爷爷所有的坏，只展现在奶奶面前。

所以在后辈的印象中，奶奶一直是强势的那一方。甚至在年龄偏小一点的我爸眼里，奶奶凶悍，爷爷才是个十足的老好人。

只有被奶奶偏爱的我，才相信奶奶也曾是个温柔的人。

可能有家族遗传，爷爷又容易冲动，在一次和别人下棋为争辩谁输谁赢时犯了心梗。

“他毁了我的一生，医生说就算治好也是个瘫子。你姑奶奶还想要他出院后由我来照顾，我不甘心啊……”奶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。

又拿出帕子，揩了揩红红的眼睛说：“医生让我做决定时，我索性心一横，就拔了氧气管……一了百了，大不了我也去死！反正我这一生，都被他毁了……”

我不知道说什么来劝慰苦命的奶奶，只是紧紧抱着她，一直拍着她的后背。

那天我陪奶奶睡着后才走。

回家的路上，我和爸爸妈妈说了这件事。

他们一时都无法接受。

或许是藏在心底的往事都跟我吐露完了，没有遗憾了。

奶奶在不久后的一次重感冒后，一直高烧不退，然后安安静静地走了，走时很安详。

奶奶走后，她的日记被爸爸一页页翻开，那些久远的故事又重现在了大家面前。他们这才确定奶奶说的不是老了以后的胡话。

我爸妈和大伯伯母，没有听姑奶奶的，把奶奶和爷爷合葬。

而是遵从奶奶的遗言，带她的骨灰去了她初恋情人华生前的驻守地。

既然生的时候不能在一起，那么死后，就让奶奶魂归恋人的怀抱吧。

边疆很远，以后我们都没有办法常常去祭奠她。但想到奶奶终于如愿了，我们内心里也就有了一丝安慰。

又是一个清明节，希望远在天堂的奶奶能绽开笑颜，不再是人们口中的悍妇。